戴醒:二十年,怀念母亲戴厚英
直至今日,我仍然希望世界上压根就没有八月二十五日这一天。
如果没有它,你现在应该是跟我住在一起,我们各自坐在自己的书桌前,你写你的小说,我写我的科研。我一定会忍不住放下手中的东西去读你刚刚出炉的章节,像从前一样,你边写我边读,你哭过了我哭,你笑的时候我也笑。也说不定我会不停地打断你,兴奋地向你解释我福至心灵突然而来的科学灵感,喋喋不休地说,又在你还没完全听懂的时候戛然而至,否定前一个想法并开始思索下一个假说。
或许我们会相挽着出去散步,你也许比从前走得慢了,头颈和腰板还是直挺的,只是从侧面看线条比从前柔和了许多。我们会不时抬头看看满天的星斗,偶尔也停下脚跟迎面走来的熟人聊上几句。一阵风吹过后有些凉意,你会拉拉我的衣领,我则伸手搂住你的肩头。
即便你仍不愿离开中国来美跟我同住,我们也会经常在电话上聊天。你一定学会用微信了,我们有不少共同的忘年交朋友,一定会在共同的朋友圈里出现。对话之间,你会说,年轻人中最不崇拜我的人就是我的女儿,哈哈哈!没有声音,只是文字,但我还是能听出你那标志性的爽朗的大笑。手机那头的你,笑的时候眼睛一定还是俏皮地睁着,除了明亮,更多了慈祥。
像当年那样的一周一封信不太可能了,尽管我曾经多么享受给你写信的时光。一颗稚嫩的真挚的心灵,面对另一个同样真挚却睿智成熟的灵魂。大事小事滴水不漏地告诉你,一定都会有这样那样的反馈。不必担心你的评判,因为不管是鼓励还是批评,在我读来都是满满的理解和关爱。自从信的那一边不再有你,我便不再写长信了。小河欢快地流着,是因为有宽阔的大海敞开了胸膛接应。没有了海的怀抱,河的流动还有什么意义?
常常想到这些就不能再想下去了。不能细想如果意子大学毕业时你在会是怎样的快乐。不能想如果你跟我一起听源子优美的琴声时会不会也感动得落泪。不能想如果虎子牙牙学步时你在旁边扶着该是多么好的一幅画面。不能再想,因为心会痛,彻骨的痛。都说时间会冲淡一切。也许真是这样的,许多人,许多事,确实慢慢淡远了。只是在不该失去的时候失去了你,这份痛,越久经年,减的只是频率,而不是强度。
朋友曾说过,八月的事情总是最多。
还记得那黑色的一天,周日的上午,一个越洋电话打来,一切都改变了。你走了。八月从此成了我解不开的心结。浅识我者,谓我幽默豁达。懂我的人明白,即便在我最开心最得意的时候,眼神中依旧会有一种看不见的凝重,心底里会有一丝抹不去的忧伤。
你走后,我请了几个月的病假,埋下头来,将你发过和未发过的作品整理出来托朋友结集交出版社出版了你的全集。这其中包括了我们的母女两地书。当年写这些信的时候就有人促你出书信集,你动心了,而我是反对的。我一贯喜欢把自己的生活留给自己。但最终这本书还是由我决定出了,因为我想,这可能是你的心愿。我确实是一个总在挑战你的女儿。但这一次,我是个乖女儿,听话的女儿。做完了这些事,我对自己说,如果你爱她,就让她在你身上好好活着吧。
我一直在努力地生活。有一天,我会坐下来,细细地告诉你我这些年是怎么过的。有一天,我还会把我眼中的你写出来,告诉别人我所知道的你的故事。只是现在,我还没有准备好。
清晨照镜子的时候,我常常觉得自己仿佛有了你的神情。好朋友也说,你跟你妈,越来越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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